我叫二帅,江南皮革厂的一名普通工人。我做着普通的工作,领着普通的工资。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在什么东西上面都有个日期,爱情会过期,盒饭会过期,连皮革厂都会过期,我开始怀疑,在这个世界上,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。
其实我很爱跟皮革打交道。我常常对这些皮革说话,这些踌躇满志、锃亮光洁的皮革。也许每件皮革都会经过这个阶段,见到一座山,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。我告诉他们,可能翻过山后面,你会发现没有什么特别。回望之下,可能会觉得这一边更好。
毕竟世界就是这样残酷,未出道时意气风发,一进社会,就灰头土脸。
对我来说,我短暂而琐碎的一生中,最灰头土脸的日子,我记得很清楚,那是2017年8月14日,初秋。
早晨7点43分,工厂内有些闷热,机器声沉重单调,我站在流水线旁,手速很快,三分之二秒就能完成一件。
就在那时,大门被轰隆推开,车间主任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。他面色惨白,语无伦次,张大了嘴,却半晌说不出话来。
我有种不好的预感。
“都都都都他妈别干了!老老老……老板黄鹤跑了!”
我也跑了,跑到大门外,跑在春风里,哭得像个傻子。
他曾经来视察厂房的工作,还跟我握了手。我受宠若惊,一个礼拜都没再洗过。那是我们最接近的时候,我跟他之间的距离只有0.01公分,57个小时之后,我爱上了这个男人。
虽然我很喜欢他,但是始终没有告诉他。因为我知道,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;因为我担心,说了就没有再见到他的机会。
于是我努力地工作,拼命地工作,屡次被评为岗位标兵。我知道,只有这样,我才能见到他。表彰大会上,他笑容可掬,搂着我的肩膀,欣快地与我合影。
我记得那一刻的我什么也听不到,只听见自己的心在跳,不知他可有听到?
在宿舍的那些日子,我常常夜深不眠,眺望窗外。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呢?烟抽得厉害吗?牌局赢钱了吗?又换了小妹了吗?天开始亮了,今天的天气看上去不错,不知道今天的日落会是怎么样的呢?
我渴望与他比翼双飞,浪迹天涯,做两只永世漂泊的无脚鸟,飞到死亡的那一天再落地。最好落在美国,加利福尼亚,放着《California Dreaming》的汽车旅馆。我想,我会死得很安详。
叶里藏花一度,梦里踏雪几回。
然而现实如此薄凉,他就这么一走了之,徒留我黯然销魂。
他是王八蛋,他不是人。
涩滞的酒一瓶接一瓶地下肚,回忆搅着胃酸涌上喉头。传说,有这么一坛酒,名叫“醉生梦死”,喝了之后,可以叫你忘掉以前做过的任何事。我很想要这样的酒。人最大的烦恼,就是记性太好,如果什么都可以忘掉,以后的每一天将会是一个新的开始,那你说这有多开心。
听同事们说,他是和小姨子跑了。他终究还是喜欢女人,喜欢言笑晏晏、花枝招展的女人。我无数次地注视他离开,加长的黑色林肯,后座永远有双高跟。
我开始幻想他小姨子的模样。说来好笑,这是我第一次幻想一个女人。她到底是怎样一个奇女子,能拴住他的心?她会抽烟吗?身材丰腴吗?搽什么颜色的口红?喜不喜欢穿旗袍?拎着什么模样的包?笑起来有酒窝吗?
又下雨了。我的烟灭了。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。滂沱大雨之下,我觉得很难过,想起从前的日子,我放声嘶吼。
我决定了,要改变自己的性别,改变自己的容颜,让他无法拒绝我。
不知是不是我太过乐观了。我也无所谓了。没有了他,我就像是没了水的幼鱼,没了光的树苗,生存都是奢望。
人生如棋,落子无悔。既约此誓,万山无阻。
我查了查我的存款,不多不少,勉强支撑两项手术的费用。我又望了望那堆钱包,那堆洒落一地、无人问津的钱包。
我把他们一个个捡起来,掸了掸他们衣服上的灰。他们蔫头耷脑,干瘪无力。
同是天涯沦落人。我苦笑着望着远方。
“大甩卖!大甩卖!原价都是100多200多300多的钱包,统统20块!”
委屈你们了,我轻声地对钱包们说。我得存路费,我必须去找他。
他是我的生命之光,我的欲念之火,我的罪恶,我的灵魂。
我选择留在自己的岁月里了。
我曾听人说过,当你不可以再拥有的时候。你唯一可以做的,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。
——十年后,早晨,7点43分,对面咖啡厅里靠窗的那个黑色西装的男人已经喝了第三杯卡布奇诺,我猜他也在等待什么。你知不知道天快要转晴,也许再过五分之一秒,你,就会爱上我。
黄老板,世间所有的相遇,都是久别重逢。如果,我多一张船票,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?